行田登海口盤嶼山

譯文

景公奢華，一生依戀宮室，穆王倦怠，八駿昆侖縱遠(yuǎn)。

哀人生之短促，淚灑牛山，羨神仙之長生，瑤池歡宴。

蹉跎一生，抱負(fù)焉有實現(xiàn)，唯有遠(yuǎn)游，我心始能通暢。

為君為王之人，未必歡娛，何況我之小吏．固守海疆。

羈旅之苦，有誰可以慰藉，唯有觀海，心藏大潮澎湃。

望東極之溟海，洪波浩瀚，有誰人可知曉，海東世界。

依稀聽得，故鄉(xiāng)菱女歡歌，仿佛目見，伊們含顰笑容。

漫步下行沙洲，濯足碧水，回首盤山夕陽，一掛丹峰。

注釋

行田：巡視農(nóng)田。海口：永嘉江（今甌江）人海處。盤嶼山：在永嘉西北七十里，即今樂清縣西約五十里處，濱海。山下為盤石衛(wèi)，旁有五小山，又有重石山，加上正面的嶼山，俗合稱七星山。

齊景：齊景公，春秋時齊國國君。

遄（chuán）臺：齊國臺名，供君王游玩用，舊址在今山東淄博市。《晏子春秋·外篇》：“景公至自畋，晏子侍予遄臺，梁丘據(jù)造焉。”可見齊景公對遄臺情有獨鐘。

周穆：周穆王，西周第五代天子。

厭：厭倦。

紫宮：帝王宮殿。

牛山：山名，在今山東淄博市南面。灑涕：指齊景公登牛山有感于人生短暫而哀痛流涕之事。見《晏子春秋·內(nèi)篇諫上》：“景公游于牛山，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日：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！”

瑤池：天上神仙所居之處，西王母曾于此宴請群神眾仙。

歡悰（cóng）：歡樂。

年迫：接近天年，指年老了。

愿豈申：志愿哪能得到伸展，指未能實現(xiàn)抱負(fù)。

通：通達(dá)，舒暢。

大寶：指王位。

況乃：何況是。

守畿（jī）封：指謝靈運任永嘉郡太守而言。畿封：本指王城郊界，這里指邊疆。

羈（jī）苦：旅居邊海的苦楚。

孰云慰：誰能安慰。云，為句中語助詞，無意。

觀海藉（jiè）朝風(fēng)：憑借早晨的涼風(fēng)登山觀海。

洪波：大波。語出曹操《觀滄海》詩：“洪波涌起”。

極：邊際，盡頭。

大壑（hè）：指海洋。

依稀：隱隱約約聽不真切。

采菱（líng）歌：采菱人唱的歌。夏秋之際，江南水鄉(xiāng)采摘荷菱，歌聲此起彼伏。

仿佛：模模糊糊看不真切。

含顰（pín）容：含憂皺眉的樣子，別有一種美態(tài)，故《莊子·天運篇》說西子病心而顰，美驚鄉(xiāng)人，引得東施效顰。

遨游：兩字同義，指游覽，邊走邊欣賞。

碧沙渚（zhǔ）：為碧水浸綠的沙灘。

游衍（yǎn）：與“邀游”義近。

丹山峰：被丹霞染紅的山峰。

　　景平元年（423年）夏，詩人在永嘉太守任上時，借巡視農(nóng)田之便，登山觀海，心曠神怡，羈邊之苦聊得安慰，于是創(chuàng)作了這首詩。

　　詩的前八句純以議論出之，點明此番出游的緣由。詩人借對前事的評述逐漸抽繹出自己的思緒來。頭四句以齊景公和周穆王作為一反一正的比照：春秋時的齊景公，曾登牛山而流涕，哀人生之短促，而其用以補償?shù)膮s是加倍地貪戀宮室狗馬之樂；周穆王為追求賞心樂事，則乘八駿西游，在昆侖瑤池與西王母盡相見之歡。前者沉溺于世俗的物質(zhì)享受之中，未免辜負(fù)了那一瞬間對人生的感悟，所以說“牛山空灑涕”；后者在遠(yuǎn)游中實現(xiàn)了生命的延長，那才是精神上真正的歡樂，所以說“瑤池實歡悰”。這一“空”一“實”的用語，已逗漏出作者的主意所在。次四句歸到自己身上，作進一步申說。“年迫”兩句說歲月流逝，愿望成空，惟有在與自然親切晤對的遠(yuǎn)游中，才能使心胸豁然暢通。“大寶”兩句說：即使貴為國君也不能擺脫“年迫”之苦，更何況像我這樣被遷謫至海隅的失意者呢！言下則企羨遠(yuǎn)游之情已昭然可見。詩的前八句，用筆至為工穩(wěn)細(xì)密：寫齊景公事以“遄臺”和“牛山”并舉，因兩者均在今山東淄博一帶，位置相鄰；寫周穆王事以“紫宮”和“瑤池”并舉，因兩者原意指天帝和神仙的居所，字面相近。后四句雖已轉(zhuǎn)入夫子自道，而在字面上，“年迫”猶承齊景公牛山之泣一事，“游遠(yuǎn)”猶承周穆王西游之事，“大寶”義兼二君。意雖轉(zhuǎn)而語猶承，從中可見大謝詩的“法密機圓”（方東樹語）之處。

　　詩的后八句寫登臨的所見和所感。“羈苦”、“觀海”兩句為承上啟下的過渡。盤嶼山在浙江樂清市西南五十里，濱海，故登山可以觀海。而此番登臨，原是因不耐客中寂寞故來尋求安慰，非同一般的流連玩賞，這就為下文的虛擬之筆預(yù)設(shè)了伏筆。詩人寫景，只用了“莫辨洪波極，誰知大壑東”兩句，從空際著筆，極寫海之浩渺無涯。這兩句在突出大海遼闊無際的同時，也寫出了其吞吐無窮的容量和洶涌澎湃的動勢；而置于句首的“莫辨”、“誰知”，又將詩人的驚異、贊嘆之情傾瀉無遺。詩人以大刀闊斧的疏朗之筆展示出極為恢宏的氣象，不僅切合海的性格，也使全詩至此精神為之一振。而緊接著的“依稀采菱歌，仿佛含嚬容”，又在轉(zhuǎn)眼之間將實景翻作虛景。按采菱曲為楚歌名，“含顰容”則從西施“病心而顰”的故事化出，這里借指越女，所謂“荊姬采菱曲，越女江南謳”（王融《采菱曲》），這楚歌越聲在大謝詩中乃是和歸思相聯(lián)系的。謝靈運有《道路憶山中》詩云：“采菱調(diào)易急，江南歌不緩。楚人心昔絕，越客腸今斷。斷絕雖殊念，俱為歸慮款。”可移用為此詩注腳。“依稀”、“仿佛”四字已明言這并非實有之景，而在眺望大海之際，忽聞鄉(xiāng)音，忽見鄉(xiāng)人，正是由思鄉(xiāng)心切而生出的幻覺。這一神來之筆，把主人公深沉的情思呼之欲出。既然“羈苦”之情不能在觀海之際釋然于胸，那么也就只有在繼續(xù)遠(yuǎn)游中才能聊以排遣，詩的末二句正是以展望未然來收束的。詩的這一部分以虛實交互為用的運筆烘托出內(nèi)心的波瀾，把主人公為苦悶所迫而又無計解脫的心緒表現(xiàn)得十分真切而自然。

　　這首詩大半都用對偶句組成，卻無板滯迂緩之弊。原因是詩人的精心結(jié)撰之處，并不限于區(qū)區(qū)一聯(lián)，而是將之置于全篇的結(jié)構(gòu)之中，注意彼此之間的承接呼應(yīng)關(guān)系。如首四句從字面看分為上下兩聯(lián)，而在用事上則以一三、二四各說一事，顯得錯落有致。五、六兩句雖自成一聯(lián)，而它們又分別和前四句勾連相承。“莫辨”以下連用六個偶句，而以句首的不同用詞又可分為三組，這又是與內(nèi)容的虛實轉(zhuǎn)換互為表里的。